你是我的,但我恨你
晨光挣扎着从厚重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,投下一道狭长而惨淡的光带,刚好落在凌乱床铺的一角,像一道冷漠的、审判的目光。</br></br> 白予澈早已醒了。或者说,他根本没有真正睡着。</br></br> 他就那样端坐在床边,背脊挺得笔直,如同等待行刑的囚徒。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睡袍,敞开的领口露出昨夜被她指甲掐出的几道浅浅红痕,而左边脸颊上那两道清晰的、交错的掌印,在熹微的光线下,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、尚未完全褪去的淤红。</br></br>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多久了,像一尊被固定在那里的石膏像,唯有胸口极轻微的起伏,证明他还活着,还在呼吸这弥漫着宿醉、情欲余烬和无声硝烟的空气。</br></br> 恐惧,像冰冷的藤蔓,无声无息地爬满了他的五脏六腑。他不知道程汐醒来后会是什么样子。昨夜的混乱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,红的是欲望,黑的是憎恨,灰的是绝望,还有一抹诡异的、名为“Dante”的亮色,最终糊成一片污浊不堪的混沌。她会记得多少?她会如何清算?</br></br> 他不敢去想,却又无法停止去模拟每一种可能的地狱。但无论她会做什么,他都不能逃,也无处可逃。那是程汐,他怎么可能让她醒来独自面对昨晚的混乱。</br></br> 尤其是,他的恐惧之下,更汹涌的怜惜几乎要将他溺毙。她昨晚那么痛苦,那么混乱……像只迷路受伤的小兽,胡乱地挥舞着爪子,既伤人,也伤己。那份破碎和脆弱,他心疼得无以复加。</br></br> 她喝了那么多酒,胃一定不舒服。她哭喊挣扎时声音都哑了……他伸出手,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,轻轻拂开她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,指尖却在离她皮肤还有几毫米的地方,因为巨大的不确定性而猛地僵住,最终颓然落下。他无声地、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,把她此刻脆弱的样子,深深刻进脑海最深处,准备好迎接她醒来后可能给予的任何惩罚。</br></br> 程汐终于动了。睫毛颤动了几下,缓缓掀开,露出一双还有些迷蒙的眼睛。宿醉后的混沌和身体被过度使用的酸痛让她一时有些恍惚。她眨了眨眼,视线慢慢聚焦,最终落在了床边那个沉默的身影上。</br></br> 四目相对。</br></br> 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时间被无限拉长。</br></br> 她看着他,眼神从最初的迷茫,逐渐变得清明。没有预想中的尖叫或暴怒。她只是安静地回望着他,目光复杂,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深潭,看不清底。</br></br> 然后,她缓缓抬起手,伸向他的脸。</br></br> 白予澈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。他全身的肌rou都绷紧了,等待着又一次的掴打或是推拒。</br></br> 然而,她的指尖,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,最终轻轻落在了他左脸那片清晰的红肿上。那触感,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,却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了一阵guntang的刺痛和……一种近乎荒谬的、被怜悯的错觉。</br></br> 他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。</br></br> 她指腹在那掌印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,眼神里有什么东西……似乎是柔软的。一闪而过,快得像幻觉,但白予澈那颗几乎停摆的心脏,却因为这短暂得如同恩赐般的“柔软”,猛地漏跳了一拍,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。</br></br> 他几乎是本能地,将脸颊更深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,向她温暖的掌心偎贴过去。像久旱的旅人终于触碰到一丝甘泉,哪怕知道这甘泉可能带着毒。</br></br> 机会。</br></br> 这是机会。</br></br> 他那颗因情感而一度迟滞的大脑,在接收到“柔软”信号的瞬间,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开始运转……她的触碰,无论出于何种动机——怜悯?愧疚?甚至是某种更深层的、利用前的安抚?——这都是一个不容错过的窗口期。他必须抓住!</br></br> “jiejie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得厉害,带着卑微的祈求和剖白,“对不起……我知道错了……我不该骗你,从一开始就不该……”他开始了他的表演,或者说,是他精密大脑包装后的、最真实的内心剖白。</br></br>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,避开所有可能再次激怒她的雷区,只强调他绝对的爱意和对过去行为的忏悔。“‘Dante’是我,‘白予澈’也是我……爱你的,那个从一开始就只想要你,那个看见你就会心跳失控,那个…被你接受、被你拥有的灵魂……一直都是同一个,从来没有变过。”</br></br>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,试图将这份炽热的、不容置疑的信念,也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。“别生气了,好不好?别再……把我当成两个人……”他观察着她的反应,她瞳孔里那丝转瞬即逝的柔软似乎在扩大,他迅速做出判断,这是最佳的进攻时机,用坦诚和爱意来瓦解她最后的防线。他甚至分析着,她昨夜的行为模式,那种对“Dante”的渴求和对“白予澈”的排斥,正是认知失调后的极端表现,需要一个强大的外部力量来整合统一——而他,必须成为那个力量。</br></br> 他以为这番剖白,这番试图将两个身份重新粘合的努力,至少能换来她片刻的沉默,或者……别的什么。</br></br> 然而,程汐脸上那丝转瞬即逝的、疑似柔软的东西消失了。她的手,滑向了他的颈间,指尖猛地收紧,准确地攥住了那条曾经由她亲手戴上的、冰冷的金属 choker。</br></br> 她用力一扯!</br></br> 动作突兀而暴力,带着毫不掩饰的羞辱意味。白予澈猝不及防,整个人被她从床沿狠狠地拽得向前踉跄,脖颈被坚硬的金属勒得生疼,几乎要窒息。</br></br> “Dante 说,”程汐的声音响了起来,冰冷,平稳,一字一顿地敲打在他耳膜上,“他自愿做我的狗。”</br></br> 她抬起眼,目光锐利如刀,直直地刺入他因震惊和疼痛而微微放大的瞳孔,“那么,白予澈呢?”</br></br> 这一刻,白予澈奇异地平静了下来。所有的痛苦、屈辱、恐惧……似乎都在这个问题落下的瞬间,汇聚成了一种近乎麻木的、宿命般的了然。</br></br> 她问的是“白予澈”。</br></br> 这意味着,她接受了。她接受了 Dante 就是白予澈。那个她恨之入骨的、欺骗了她的白予澈。</br></br> 但这接受,并非原谅,而是……将惩罚与掌控,明晃晃地摆上了台面。Dante 时期那些带着浪漫色彩和自愿意味的臣服游戏,结束了。现在,轮到白予澈,这个罪人,来接受她制定的、冷酷的新规则。</br></br> 爱与恨的界限彻底模糊,掌控与被掌控或许就成了维系关系的唯一纽带。多么可悲,又多么……坚韧。</br></br> 他不介意。</br></br> 只要她还要他,哪怕是以这种方式。只要她不彻底推开他,只要她还愿意……用他。</br></br> 这对他来说,甚至算不上惩罚。更像是一种……扭曲的奖赏。一种被她“选中”来承受她所有负面情绪的资格认证。</br></br> “白予澈……”他抬起头,迎着她冰冷的目光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全然的、近乎死寂的顺从,声音低哑却无比清晰地回答,“……也是。”</br></br> 程汐看着他,似乎在确认他话语里的真伪。片刻后,她松开了手,choker 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。然后,猛地推开了他近在咫尺的身体。</br></br> 她收回目光,重新躺下,背对着他,将被子拉过头顶,一动不动。像一座重新沉入海底的孤岛,拒绝任何形式的登陆与窥探。</br></br> 卧室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。</br></br> 白予澈跌坐在地毯上,手下意识地抚上脖颈那道火辣辣的勒痕,金属冰冷的触感与皮肤的灼痛交织。他看着她紧闭的姿态,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、拧紧,痛得几乎无法呼吸。但他知道,他不能再逼她。</br></br> 他想跟她说话,想解释,想道歉,想……再做点什么。但他知道,任何话语在此刻都可能再次点燃她的怒火。他试探性地,用气声叫了一声她说曾经喜欢的称呼:“……jiejie?”</br></br> 被子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。</br></br> 他终究没忍住,或者说,是被昨夜那声破碎的“Dante”和此刻她全新的掌控姿态搅乱了心神,让他不由自主地,想要去确认某种……他既恐惧又隐秘渴望的、关于权力置换的边界,低声问了一句,声音轻得如同梦呓:</br></br> “那……是不是要叫你……主人?”</br></br> 这句话,脱口而出的瞬间,他就后悔了。那是 Dante 的记忆,是他们曾经在亲密无间时、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游戏意味说出的话。此刻从“白予澈”的口中说出,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,甚至……带着一种试图夺回某种“解释权”的冒犯。</br></br> 果然,被子里的人猛地掀开被子,转过身,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、冰冷的怒火,像两簇即将燎原的鬼火。</br></br> “白予澈!”她声音不大,却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,“不许你叫我主人!永远不许!”</br></br> 他彻底闭嘴了。</br></br> 他懂了。</br></br> Dante 时期那些属于他们之间的“游戏规则”,那些他曾主动赋予她、甚至带着某种诱导意味去构建的权力想象,全部作废。</br></br> 新的游戏开始了。</br></br> 规则,由她来定。</br></br> 而他,只能接受。</br></br> 他看着她再次闭上眼睛,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却能隐约感觉到皮肤之下紧绷的肌rou线条,像一层脆弱的冰面,覆盖着底下波涛汹涌的恨意与……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。</br></br> 他默默地站起身,然后,走到床的另一侧,安静地躺下,与她之间隔着足以容纳另一个人的遥远距离。</br></br> 他凝视着天花板,灰蓝色的眼眸里一片空茫。</br></br> 原来地狱的模样,并非只有烈火烹油。</br></br> 还有这种,被最爱的人,用最冰冷的方式,反复确认着“你是我的,但我恨你”的……无间酷刑。</br></br> 而他,甘之如饴。</br></br> 至少,她还在。还在他身边。</br></br> 这就够了。</br></br> 比什么都重要。</br></br>